迦陵频伽

AO3:Psammocharid

做我的猫

大学生罐x杀手训,一发完结,勿上升真人


***


一、

 

“我很难静下心来,”赖冠霖捏着耳机话筒,对电话另一端的人说,“你知道的,我昨晚梦见一团火焰从天空坠落……”


“行了,我整整听了一下午这个梦的具体细节,不想放学后它还阴魂不散。”朴佑镇顶着嘈杂的背景音回嘴道。


他不死心地想对友人追加更多描述,却忽然踩中一幢砖楼的阴影。青年像被何处投来的寒气砸中,蓦地紧急刹车。一条巷子的入口展现了,深处仿佛被永恒的黑夜笼罩,夏日暴虐的阳光也不得通行。赖冠霖踏着与影的分界线,下意识向暗巷内部望去。


有个人站在锈迹斑斑的水管边。一名年轻男性,戴着兜帽,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,刘海几乎遮盖了另外半张。但他的眼睛很亮,像海底渐渐浮上的灯光。因此赖冠霖看得十分清楚,他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。


那个人正在擦拭自己的双手,一股深色的液体正从指间滴落。与此同时,蛰伏已久的气味终于姗姗来迟,铁锈味闯入鼻腔。或者说……他看了眼青年脚边被污染的地面,朦朦胧胧地知晓了,这是血的气味。


青年自阴影深处向他走来,藏进袖管的手动了动。


“赖冠霖?还在吗?”耳机里的朴佑镇喊了一声。赖冠霖悄悄对他说“回头见”,扯掉耳机。他仍处于安全范围内,一个转身,便是阳光灿烂、人来人往的大街,再过十分钟,他就能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喝冷饮。但一阵不知名的兴奋攫取了他的心神,死的气息扑面而来,他从不知道死神拥有一张如此年轻的脸,徘徊在人间的小巷。


“你要不要跟我回家?”在青年人带着略显困惑的神情(别问他是如何看出来的),走进赖冠霖的一步之遥,他忽然率先打落了对方的杀机。


青年问:“为什么?”


“我不会报警的。”赖冠霖做出投降的手势,哈哈一笑,“家里食物很多,请你吃饭。”


 

二、

 

带他回家的男人年方二十,不出意外是附近大学的在读生。穿着入时,整套搭配以花色杂乱的宽大上衣,贴身长裤以及限量版球鞋组成;金棕色偏分由发胶牢牢固定。学校附近充斥着类似的青年男性,尽管他在其中算相当帅气的一名。他们爱好一切发光的物体,从太阳到夜店的灯光,莽撞却胆小,与他的世界泾渭分明,很难相信彼此同处于一颗地球。


大冒险?还是跃跃欲试的同性恋,前一天才确认自己的性向?


确定自己拥有决定对方生死的能力,朴志训谨慎地跟随在对方身后。对这一能力太过笃定,在大学生没心没肺地交换姓名时,他下意识地报出了自己的真名。


“或许我五分钟后就会杀了他。”朴志训心想。


青年独自租住了一整套公寓,从窗口远眺,海湾在林立的高楼夹缝间若隐若现,仿佛一片白色云雾。公寓装潢简单,是流行的北欧风格,显然青年对家装并不上心,秉承实用原则布置成了宜家样板房。唯有占据整整一面墙的鞋柜惹人注目,朴志训研究着球鞋款式,背后传来大学生翻箱倒柜的动静。他打开了燃气炉,冰箱门一开一关,不久后接上一段往玻璃杯倾倒固体颗粒的声音。朴志训安静地站在原地,直到耳朵听见赖冠霖唤他名字,鼻间萦绕咖啡的香气,与肉类、黄油的甜味相互缠绕,他忽然感到腹中空空。


原来这个奇怪的人真的要请他吃饭。


 

三、

 


今天的菜单呈送了黄芥末酱牛肉三明治,美式咖啡,和楼下面包房的水果挞。赖冠霖的确有想过,冰箱里的牛肉饼恰好封存着双人份,但这是否构成邀请陌生杀人犯共进晚餐的理由,实在有待商议。朴志训另一只手拢在腹部,过长的袖管把整只手藏了起来。口罩被卸下,露出一张对需要掩人耳目的人而言过分奢侈的脸。眼角锐利,嘴角却很甜,弓着身子咀嚼生菜,活似某种狼狈的小动物。


赖冠霖想,无论暗巷中眼神阴沉的朴志训,还是当下的朴志训,都是极好的。这种好,并非性吸引力意味的“好”,他喜欢女孩子,而是纯美学角度的赏心悦目。


“只请我吃顿饭吗?”朴志训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,忽然抬起头询问。


赖冠霖答:“你还可以洗个澡,有换洗的衣物。”


可以说,他做事极少目的与意义。将判断交给直觉,人们将过得更快乐。至少他秉承这一主张度过了相当愉快的十几年。浴缸盛满水,赖冠霖拉着朴志训的手走进浴室,蹲下身体解开这名陌生人牛仔裤的纽扣,腰线与笔直的腿近在眼前,一览无余。朴志训低头注视他不断动作,浓郁的金色夕阳将浴室瓷砖渲染成大块琥珀,同样照亮他低垂的睫毛。直到赖冠霖重新站起来,朴志训瞥了一眼对方毫无反应的下身,才确定这个奇怪的大学生并非同性恋。


“抬手。”赖冠霖指挥道。


像个听话的人偶般,青年乖乖照做。或是惯于此事,他的手段十分干净,至少卫衣外部没有残留血迹。卫衣顺着他的双手抽出,左手正握着一把匕首,从见到赖冠霖之前便握在手中、藏进袖管,直到此时,手指仍在用力,活像一把剑鞘。


赖冠霖想,原来死亡在每一秒背后等待着他。


“但每一秒我都会活下去。”他耸耸肩,朝朴志训伸出手,索要浑身赤裸的男人身上最后一件装饰。


朴志训的左手背在身后,赖冠霖看向他的眼睛。那是一种简单的眼神,类似一场雨,一块石头,任何未经人类加工的东西。衣物将他装扮成了人。实际上呢?朴志训是流浪猫?不,是比动物更纯粹的……他是一把刀。至少他将自己看作一把刀,就连人体的温热也来自阳光与火炉。朴志训的手臂动了动,似乎仍处于迟疑中,随即动作越来越明显,抵抗的力量逐渐消失。血迹斑斑的手松开匕首,轻轻放进赖冠霖的掌心。

 


四、

 


“你可以在这里休息,”朴志训听见对方说,“今晚,明晚,或者一直住下去。”


说话的人正握着他的手,挤满沐浴液,随着摩擦接连诞生泡沫。赖冠霖洗得异常仔细,分开手指,揉搓指缝与指根,像是要把指纹的脉络一一抚平。力度比洗易碎的瓷器更温柔,甚至有一些缱绻。血迹溶化,像蜕皮般离开他的肌肤,顺着泡沫滴落浴缸。朴志训嗅了嗅,忽然开口道:“是血的味道。”


“流鼻血的时候常常闻到,”赖冠霖皱了皱眉,“好讨厌啊……”


你真的不在乎吗?


朴志训嘴唇微动,未能问出口。赖冠霖或许把他当成一只猫,一把刀,从路边捡回来,清理干净,就能占为己有。看,他正在清洗刀锋的血迹,待会儿还要洗刷刀柄。朴志训拥有作为一把匕首的自我认知。他被创造出来,这一命运像烙印般牢牢打进灵魂深处。手机以通讯工具的身份被制造,他以杀手的身份被制造。如日月轮转,夏去秋来,是世界有序运作的一环。


贴着他手背的掌心像一团火,尽管是来自热水的温度。


 

五、


 

“我得回家喂猫。”赖冠霖说。


邕圣祐挑起眉,做了个夸张的惊叹表情:“赖冠霖,事不过三,你已经第四次推掉我们的邀约了。难道猫晚几小时吃饭会饿死?”


“那倒不会……”赖冠霖把课本和电脑塞进logo巨大的尼龙包,戴上棒球帽,“可是独自待在家,肯定很无聊。”


“担心一只猫的寂寞却无视了朋友的寂寞吗?”


“就这样啦。Bye。”


远去的年轻人身高腿长,宛如模特出行。女同学们仿照他的着装风格搭配情侣装,可他未曾把身边的位置授权给任何人。半小时后赖冠霖正把一袋西红柿放进购物车,手机屏幕弹出邕圣祐的消息推送:前方线报(照片),家庭主夫赖,放弃美好的周五夜,只是为了买菜做饭?


紧随其后,另一条来自“猫”的消息:饿了。

赖冠霖运指如飞地回复道:吃不吃番茄?

猫:我要吃肉。

赖冠霖:人必须要摄入蔬菜的营养。

猫:肉。


“好吧,好吧,”番茄被放回货架,取而代之的是一盒羊腿,“猫是肉食动物。”


当他打开家门,并没有人迎接。寂静无边。随着他走进厨房,塑料袋相互摩擦的声音来回敲打壁橱。赖冠霖习惯如此,朴志训时而一言不发地消失,过一两日,再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沙发上看电视。他大致能猜测中他出门的目的,只要警察不登门造访,完全可以当做家猫出门散步。朴志训是一把刀,一名执行人,工具何罪之有呢?赖冠霖不视其为罪,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对他影响力稀薄。


一条人生箴言:想成为风,就别被抓住。


某一天的晚饭时间,他问朴志训能否使用枪。朴志训笑了笑,说他是低端的善后者,替人解决一些小麻烦。枪很昂贵,学习开枪需要成本,如果孤儿在地下妄图得到自由,自然缺少好心的势力开慈善培训班。说话人手法娴熟地转了转餐刀。赖冠霖从他那儿得知,人命也分贵贱,被一条条短信称斤论两。


待他放好食材,唤了几句朴志训,静悄悄地无人回应。赖冠霖走进卧室,拉开衣柜门,干洗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被扯下来当坐垫,朴志训蜷缩在两件羊绒大衣后,只露出一双赤裸的脚,手机随着他的按压发出叮叮咚咚的游戏音效。


“朴志训。”


青年暂停了游戏,赖冠霖像拨开灌木丛似的撩开层层衣物,找到了他直勾勾向上看的眼睛。


“为什么老躲在衣柜里?”赖冠霖叹了口气,指着床铺说,“如果你想当猫,猫是可以上床的。”


“如果你想当刀具,就要帮我切菜了。”


他弯下身,双手揽过朴志训的腰,半拖半抱地将人从衣柜扯了出来。朴志训勾着他的脖子,勒得令人喘不过气。见没法推开他的猫,赖冠霖笑着问:

“对我起杀心了?”


朴志训摇摇头,柔软的发丝摩擦脖颈,让赖冠霖觉得有些痒。


 

六、


 

赖冠霖抱回来一台游戏机,可他从不玩游戏,亦无开展游戏之旅的计划。与此相反,开播提醒app列着三部连续剧的名字。然而如今电视被游戏占据,只能线上寻找错过的剧集。朴志训独占游戏手柄,激战正酣时却频频分神。那个人游戏玩得烂,坐在他身侧旁观得异常专注,自诩专家似的指点江山,意见总被朴姓玩家一票否决。


即便游戏也难以带来单纯的快乐,但朴志训时常在赖冠霖脸上找到它。笑意轻盈地生长在他的眉间眼角,欣欣向荣得如同春日的花田。朴志训思索,“给予”是否仅存活在阳光明媚的土地,他的世界以交换为传统,干净利落,钱货两讫。直到赖冠霖第一次给予他“给予”的温度,非常热,像刚放好的洗澡水。


牛奶味浴盐,成对的电动牙刷,棉质睡衣,一只柴犬抱枕。尽管估算过对方的经济条件,明白这些生活用品对其优质生活无伤大雅。朴志训捏着电动牙刷时,仍然感受到了不求回报的沉重。


他像一盆濒死的盆栽,被溢出来的水救活。


人很难逃脱“死”的想象。朴志训先于体验他人的死,预料到了自身的死。他居无定所,没有正式身份,游离于社会边缘。总有一天会被野狗咬死,或是像条流浪动物般死在小巷深处。在这座藏污纳垢的城市,许多边缘人分享着相似的命运:流浪儿,靠偷窃与救济长大,掌握一门见不得光的手艺。某日死亡女神的镰刀会像落叶一样挥来。


那天他远远注意到赖冠霖,忽然出现在巷口,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。一同长大的孩子们有些喜欢去教堂礼拜。在朴志训看来,他们被牧师们用几块面包招安,跌入更大的陷阱:竟误以为人是合该受难的。受苦即是赎罪,以祈求上帝的原谅。这位无神论者对神与福音嗤之以鼻,但在赖冠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,冥冥中他确实感受到了神的眷顾,如羽毛般轻轻触碰额头。


如果上帝原本的神谕是做一把刀,他便以一把刀的形式活着。看来其中途改弦更张,命令他进化成一只猫。


 

七、


 

从小照顾他到十八岁的黄旼炫几日前留学归来,赖冠霖才赏脸现身好友聚会。落地窗内外,烛光灯光交相辉映,一方小吧台可将城市夜景尽收眼底。暌违三年的黄旼炫风度更胜以往,从前少许与赖冠霖如出一辙的天真,被他妥善藏进高领毛衣。席间邕圣祐极力描述赖冠霖玩物丧志、见猫忘友,数度缺席聚餐,先请自罚三杯。


“这种度数的酒精饮料,喝到打烊也喝不醉。”赖冠霖狠狠嘲笑道。他望着灯火通明的主干道忽然走神,朴志训从未与他一同出门,或许下回可以邀请看看?


黄旼炫略显惊讶:“冠霖养猫了呀,我以为你是狗派。”


“仍对秋田犬一心一意。”赖冠霖否认道,“领养的流浪猫。那天在路边看到它,忽然失去意识,醒来的时候已经抱回家了。”


“这是猫还是倾城美女?”邕圣祐难以置信地惊叹。


黄旼炫说:“你可以问问姜丹尼尔。”


邕圣祐突然沉默以对。


久别重逢的酒会持续到深夜,感情生活不可避免地成为主角。邕圣祐终于不胜酒力,痛骂被爱情缠身的人是可耻的。有没有吃过吸大麻的龙虾?他问。既然同样扔下油锅,那就生撕了它,咬碎了它,利己的人道主义殆害无穷……我讨厌,我最讨厌这种无益的温柔。口齿不清地说完这番话,邕圣祐高举酒杯一饮而尽,谢幕似的倒进自己双臂。


“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?”黄旼炫摇了摇晕过去的友人,扭头询问赖冠霖。


“你送圣祐哥回去吗?”赖冠霖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。黄旼炫滴酒未沾,仍旧十分清醒。这引起了赖冠霖的注意,他的表哥自青春期便早慧地远离一切成瘾性剧烈的事物,酒精、烟草,游戏或是恋爱。若非人生过早为其上了惨痛的一课,那就暗示着他拥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本能:譬如一种敏感,带来观火时的指尖刺痛。


结完账,黄旼炫收好皮夹,点了点头:“顺路把你们都送到家。”


赖冠霖作势把邕圣祐扛起来,黄旼炫半路制止了他,凑近说:“你真的养了猫?”


“哥。不然呢?”赖冠霖哭笑不得。


黄旼炫自深色外套拈起一根黑发,“它可不像猫毛。”


“但那是猫。”


回到家中接近黎明,赖冠霖绕着空荡荡的公寓走了一圈,酒精在他脑海旋转起泡,带来一些眩晕。邕圣祐与黄旼炫如南北两极,他对两方的境遇都表示厌倦。无论是邕圣祐试图保持所有关系,沉浸于各种感情,狼狈得无处藏身;还是黄旼炫切断一切关系,困守高塔的自由。关系,relationship,友谊,connection……人们变换各种语言描述灵魂的万有引力。他忽然渴望见到朴志训,去证实确切存在一种黏稠的无实体物质,正将他们相连。


朴志训不在。他可能天亮后回来,可能有一天再也不会出现。公寓空旷得可怕,仿佛融解于无垠宇宙,成为其一根触角。赖冠霖打开地灯,坐在橘黄色的光晕里。没坐多久,他听见钥匙转动锁头,像被闹钟吵醒似的站了起来。


地灯往玄关投下昏暗的光,一道被兜帽卫衣覆盖的身影钻了进来。他的视线撞见赖冠霖,随即愣住了,停在原地一动不动。一些水汽与热度跟随着飘进屋内。


“没想到你在等我……”朴志训有些不知所措,窘迫地挠挠耳下,摘掉口罩扔进垃圾桶,“等了很久吗?不好意思。”


“我也刚到家。”赖冠霖摇摇头。他并未说谎,发胶仍规训着每一丝头发,男士香水味恋恋不舍地驻足衣领,是全副武装得无懈可击的打扮。


朴志训忍着笑,脱了鞋走出玄关,一边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可,我是说,可我很高兴。第一次有人等我回家,好像……就好像交到了朋友。”


“是你的第一个朋友吗?”


“也许。我从未交过朋友。我没有朋友,没有家人,除了接活儿的对象,也没有别的社会关系。”


赖冠霖说:“我有很多很多,所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。”第一缕晨光顺着掀开的窗帘爬了进来,他的双眼愈发明亮,愈加跃跃欲试,几乎是冲动地许下了诺言,“我来做你的朋友,你的家人,你的……社会关系。”


这个场景扔下一句“所有”或者“永远”会掷地有声得多,但赖冠霖决定做少许保留。熹微的光线照亮他的侧脸,朴志训缓缓走近他。


两人相隔一步之遥,另一人却藏在深沉的阴影之下。


 

八、


 

“我今天见到你了。”朴志训收到A的短信。A作为信息贩子远近闻名,他时常在他那里接活儿。“走在一起的人是谁?你都不像你了。”


朴志训漫不经心地回复:“他瞒得过你的信息网?那我睡觉得小心一点。”


他敢肯定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已经把赖冠霖查了个底朝天。内心充满不虞的同时,想象到A在某所酒店的客房颠鸾倒凤,遥祝他享受当下,朴志训怀着杀人的心情丢开手机。


他当然不属于轻信之人,这类人的墓碑倒是见证过许多。深夜公园的路灯下,他曾徘徊着拷问内心赖冠霖的影像,究竟怀着何种念头带他回家。心中的小人递给他一把钥匙。朴志训摊开手掌,赖冠霖家大门的钥匙正放在那里,一柄不知何时落下的权杖。它被握紧了,朴志训感受到金属表面潮湿的汗液,崎岖不平的表面硌得手心肉生疼。他如释重负地回到家中,赖冠霖正在床的另一侧沉睡,仿佛礼物盒子走出的小锡兵。


送给我的。朴志训想。被谁呢?被他自己。


许多次,他从梦魇醒来。睡眠是一场陌生的暴风雨,曾经匕首像被抱紧的桅杆般拯救他,如今他睁开眼睛,握紧的是赖冠霖的手腕。大学生的侧脸近在眼前。薄荷的味道,牛奶的味道,洗衣液温吞的味道,沾了熏香的床单的味道,流成一道安静的旋涡,毫无防备地将他纳入怀中。


朴志训当然不似赖冠霖眼中那么乖驯,他杀过人,见过将死之人最丑陋的模样。一只家猫不会把心当做磨刀石,可他的心比匕首更加冷硬。只是朴志训有一点适应环境的天赋,赖冠霖不需要冷硬的心灵,而是一张猫科动物柔软温暖的肚皮。


然而他仍因环境变化产生了微弱的后遗症。起初以为自己害了病,后知后觉地,朴志训察觉到那是一种饥饿。这种饥饿常在深夜不请自来,带来潮水般的头晕目眩。他频频起夜,搜刮冰箱的食物,小蛋糕和酸奶被消化殆尽,能够暂时缓解胃部痉挛。但半夜的饥饿持续了一段时间后,他隐约感知出饥饿并非来源于胃,而是心脏,或者脑部,灵魂寄宿的位置。源源不绝的渴望正在不断诞生。它们像某种慢性病,时时侵扰,整点发作,驱使他把手边的任何东西塞进嘴巴。


它们在问:他可以属于我吗?那个沉睡的男孩,我可以拥有他吗?


赖冠霖赠与了朴志训自身的一部分。人们通常一无所知,直到一小块蛋糕被送至眼前,惊愕地抬起头,才发现那是如同城堡般堆满了白色奶油与水果的巨大蛋糕,而他们仅仅拥有一碟纸盘子的分量。


朴志训拥有了一小块。正是如此,预示着他将被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夜夜折磨。


 

九、


 

嘈杂的音乐声渐渐远去,像海水安静退潮,在石滩留下一些恶心与眩晕。一双海草般柔软的手攀附上来,与他贴身的肉体异常温热,鼻腔充斥沙龙香的茉莉气息。在对方触碰他唇角的瞬间,赖冠霖皱了皱眉,睁开双眼。醒转的迷茫没能停留多久,他迅速记起一切,冷淡而静默地打量着身上的女人。还是个女孩,戴着一对红宝石樱桃耳钉,惊慌的眼神与兔子如出一辙。


他推开对方,站了起来。室内唯有壁灯昏暗的光亮。背对女孩失措的表情,赖冠霖朝走廊深处看了一眼,开口说:“我家养了猫。”


“……你想给我看看它?”


“不,”赖冠霖把她送至门口,完全醒了过来。他记得那双红宝石耳钉,教室常常坐在左侧的女孩把头发撩向耳后时,就会露出这一对,“我家的猫不习惯陌生人。替你叫了车,给我留个电话,司机会打过来的,是认识的人,不必担心。”


“就为了一只猫?”她显得有些不可置信。


赖冠霖说:“因为我记不得你的名字。”


女孩拒绝了他的车,红着眼睛跑进电梯。赖冠霖给邕圣祐发了条短信告知女孩去向,转身走向走廊。黑暗中的猫犹如一位安静的捕手,朴志训靠在墙边,呼吸既轻而缓,在几米之外竟逃脱了女孩的注意。也使得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什么:朴志训正握着那把亲密的朋友。


“你想杀了她吗?”赖冠霖问。


朴志训收回匕首,低着头反问:“如果她死了,你会怎么做?”


“把你送到警局。”赖冠霖给了个理所应当的答复,“因为善后很麻烦。审判是法庭的事,定罪是社会的事,我并没有权力判断。但作为一个人,我不会因此厌恶你。相反地……如果杀死她或者我,会令你产生喜悦;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意念产生杀心,我会感到高兴。哪怕有受害者产生,它是一种不道德、也不应当的高兴。哪怕如此。”


他在说什么?朴志训握紧拳头,跟前衣冠楚楚的青年面貌无比陌生,从他淡然地陈述死的喜悦那一刻起。


“人方有罪。”


朴志训在赖冠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吻住了他,唇与唇相接,他忽然明白他们距离有多近,几乎只要向前轻轻一靠。那个男人,藏匿着冷淡与疯狂,仿佛他才是手持凶器的人。舌头尝到了二手酒精的滋味,他看见赖冠霖垂着双眼,瞳孔深处反射如星点的光辉,像对付撒娇的猫那样搂住朴志训,蹭了蹭鼻尖。


这是一只猫能得到的温柔。动物皆犯错,罪孽却是人独享的。若他不懂死的意义,如武器般浑浑噩噩地执行他人的意念,便称不上拥有人的感情。在赖冠霖看来,他的吻只是家猫的亲昵;但对于他,却是嫉妒过后接踵而来的贪婪。


 

十、


 

许久之后,朴志训仍记得那天的烈日,他晒伤了手臂,被摇摇欲坠的礁石磨坏了一双鞋子。一切被晴天碧海洗刷通透,赖冠霖在他身侧,像是海浪白色的泡沫堆叠而成的。他们驱车来到一处偏僻的海岸,波浪咆哮,衣摆猎猎作响,赖冠霖眯着双眼,对他说,看见大海就像看见一切。我们都从海中来,它是你和我共同的故乡。


“一直在想,从一个细胞,到一个人,进化步步走来,人与物件、与其他生命的区别为何?任何非自然的物件,设计先于制造,它的出生是使命性的,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被设计的。动物依靠本能生存,基因引导它们,局限它们,像一位牧羊人。但人,人不一样。我永远说不清自己出生的意义,没有人确定他的诞生是为了何种目的……这是由人本身决定的。活着的每一天,我都在确认自己正在成为谁。”


朴志训很早就察觉到,赖冠霖有天生的说教欲。或许把他带回家,也是其皮格马利翁实验的一部分。他没有反驳,心想,你错了,世上有不可选择的命运,足以轻易捏碎人的自我选择。


但赖冠霖看过来的时候,或许因烈日夺目,他的眼神因此格外闪闪发亮,犹如远处海面的波光。他说:“只是想说,我很高兴你的诞生,所以希望你能自由。这是一种傲慢吗?如果是的话,很抱歉。但我主观地、单方面地希望你知道,有人因你的存在而喜悦。”


朴志训在通晓生的喜悦前,曾无限接近于死的喜悦。血液从静脉口安静地流淌成天国之门,人的灵魂也似乎从这个豁口缓缓抽离,可他敢肯定尸体不仅仅轻了十三克。生命是脆弱的、无形的,被滚烫的肉体包裹着。那天之后,他常常见到血液延展成不存在的海,虚幻的光照亮所有阴暗角落,海浪咆哮翻滚。刀锋中,潜藏赖冠霖的双眼。他因此不敢再看死人的眼睛。


在公共厕所的洗手台洗净血迹,朴志训擦干手指,奇异的感觉涌来,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就这样被抹消掉了,像风吹走树上的羽毛。任务对象同他一样,独居在地下,在社会边缘挣扎求生。二人毫无关系,朴志训从前经手过许多这样的人:匆匆出生,匆匆死去。他此前从未产生过更多念头,此时却有些物伤其类。


好比今天第一次发现血的肮脏。


朴志训回到家,赖冠霖正在拆封新款游戏机,朝他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。一瞬间,死者的血液像一道猩红的巨浪浇遍全身。他在玄关迟疑许久,直到赖冠霖手拉手把他带进客厅,说,今天发售的游戏,你不是说很想玩吗?朴志训默不作声地点点头。这个家对他产生了严重的排异反应,他不属于这里,赖冠霖也不属于他。


“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吗?”朴志训问,“总有一天,你会组建家庭,我也将成为多余的人。”


赖冠霖暂停剧集,很认真地提议说:“那志训同我组建不就好了。我会好好工作,让你一直待在家里也没关系,还会想办法给你一个新身份,那时,我们就一起出国玩。”


“听起来……真好啊。”


鱼群不会审判剖鱼刀,而人要审判杀人犯。作为他人意志的代行者,朴志训拥有不自由下唯一的自由:逃避内心的审判。这份自由曾让他无畏地等待死亡。但它如今失去了效用,朴志训若想得到对等的感情,就必须摆脱无罪之身,任凭过去所有的罪孽扑上来撕开胸腔。那可真疼啊,他想,好像自撕裂的胸口掏出心来,硬生生切割成人的形状。


一个夜晚,他再次亲吻了赖冠霖,抓着头发把他按在枕头上。但在对方想起身压住他的那一刻,朴志训松开了手,气喘吁吁地问:“你不在乎我是个杀人犯,是吗?”


“如果我想在乎,一开始就该在乎了。”黑暗中,赖冠霖的声音十分沙哑。


年轻的男孩很快睡去。朴志训难以入眠,耳畔充斥绵长的呼吸声。赖冠霖从不在乎同居人的不同寻常,但他却不能利用这一点逃避责罚。并非对赖冠霖从无杀心,有数次,他取出衣柜中的匕首,明白只要准确地刺入,那个疏于防备的男孩就会在睡梦中迎来死亡。同样地,通过死亡,成为朴志训的一切。


他当然可以这样做,这股冲动像海妖的歌声般诱惑着他。赖冠霖给予了他两项权利:杀死他的权利,离开的权利。无论选择哪一项,他都经由自主选择,成为赖冠霖心目中、真正意义上的“人”。


可以杀了他吗?朴志训已经有了答案。难逃避的命运之上,仍有无数个可能的未来。哪怕只有其中的一个,预示着他可以与赖冠霖共度一生。朴志训可以看淡生死,不去想自身的死,甚至赖冠霖的死,但唯一的可能性正寄宿在他们背上,像海床扎根的一株珊瑚。他无畏于失去未曾拥有的东西,却唯独舍不得杀死这个可能:只要他与他活着,也许有一天,它会跟傍晚的骤雨一同落下。


他的饥饿迎来了新的并发症,独行的时候,用餐的时候,等待目标的时候,打开家门的时候,当大脑有了足够的空闲,一句话就会适时地浮现,“如果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……”他像念咒语般循环往复,不停添加新的假设和想象。


很偶尔的一次,朴志训来到赖冠霖的学校,混进学生堆中旁听了一门公共课。赖冠霖坐在前方,并没有发现他。专心上课的人不多,学生们交头接耳,敲打电脑,带着耳塞听歌,脸上洋溢着单纯而明媚的生气。赖冠霖偏过头,朝同学笑了笑,亲密地说着话。幻想约莫是这时植入的。


如果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,成为赖冠霖的邻居、同学,甚至是以后的同事;如果他可以背着双肩包走上去拍拍赖冠霖的肩膀;如果他们可以交换电话号码,如果他可以拥有社交账号……如果他是个普通人,拥有能够回去的家,最初便加载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情感。虽然代价可能是再无法达到现在的亲密,不会接吻、拥抱,不会睡在同一张床,但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赖冠霖身边。


类似的幻想早在朴志训的童年就已登场。他路过一处居民区,红顶白墙的楼房像橱窗里柔软鲜亮的奶油蛋糕。他饥肠辘辘,忍不住停驻观望,楼房被茂盛的庭院植物围绕,在他眼中,不啻于一个未开封的巨大礼物盒。那是一处未知的领域,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进去,瞧瞧里头是什么模样,摸一摸电视里见过的壁炉。


他幻想过一些家庭生活,但始终与这些幻想无缘。便以为它们早已消散成灰,但其潜伏着,伺机而动,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卷土重来。十年前刺痛他的幻想再度刺伤了他,当赖冠霖姗姗来迟,即将送出礼物盒的时候,朴志训已经成为被圣诞老人放弃的坏孩子。


 

十一、


 

初冬的夜晚,朴志训吃完饭,离开家门,再也没有回来。赖冠霖等了他一整夜,随后是一周,一个月。最终他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,发了两场高烧。黄旼炫前来医院探病,笑话他打着点滴虚弱不堪的模样。赖冠霖喝着粥,听见黄旼炫问,不在家的话,猫有无人看护?


“猫走了。”赖冠霖说。擦了擦嘴,他补充道,“猫很聪明,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

黄旼炫点点头,思索了一阵,说:“你也是。”


赖冠霖拥有年轻的身体,感冒影响有限,轻易地痊愈了。他生过许多次病,身体建立应对机制,产生抗体,下回就不必受同种疾病所累。但这次的病——不是感冒,非同寻常,有的人一辈子免受感情困扰,有的人一辈子都深受其扰,似乎若非生来免疫,就是一种绝症。


朴志训失踪后,赖冠霖不曾恸哭,甚至很难感到悲伤。他的心被一股巨大的茫然填满了,像是喷在伤口上的泡沫,独具出众的麻醉效果。被前人视作洪水猛兽的东西,温顺地趴伏在脚边,甚至让他觉得无关痛痒。


只是脑海突然充斥了朴志训的幻影,用以填补生活的缺口。一个春天的黄昏,他独自做晚饭,厨房外突然响起游戏音效。他走向客厅,电视机关闭着,除却锅炉热腾腾的火气,屋内安静得彷如陷入沉睡。我怎么了?他想,那道声音,操作分明没有朴志训好。他用尽想象完善这个幻觉,终于在某天,看见了靠着抱枕浅眠的朴志训。


此后,经过不断填补,修正,描绘,幻影的朴志训时而走动,时而朝他微笑。在感到慰藉的同时,赖冠霖深知那是个巨大且虚假的赝品,是他无益感情的延伸。所以每当忍不住走上前去,询问朴志训“你在哪呢?”,或是“有没有想起我?”,他总能制止自己,直到大脑关闭幻灯机,独享的海市蜃楼彻底散去。


黄旼炫说,切断它;邕圣祐说,拥抱它。赖冠霖极力逃避的东西,早已在心中成型。那一日梦见的天火从天而降,切实地点燃大地,烧遍全身。赖冠霖的胸口收紧了,如果朴志训也感受过这个,为何他能面色如常地全身而退?


怀着这个疑问,赖冠霖在家门口再次见到了朴志训的幻影。这次的幻影十分逼真,令他难以置信,人的想象能完善到何种程度。见他走出电梯,朴志训捶了捶酸痛的腰,掏出打火机开始点蜡烛。他们之间有过短暂的对视,因此赖冠霖很快明白过来:那是赝品无法拥有的神情。


九月底,天气转凉,朴志训仍套着单件卫衣,趿着拖鞋,一头浅色的毛绒绒的头发。蜡烛很快燃起来了,一座小小的城市灯火通明。朴志训捧起手中的物件,在赖冠霖身前停下。


赖冠霖这才注意到,他捧着一块插着生日蜡烛的牛肉。


为什么来?为什么从想象里走出来?赖冠霖发出无声的疑问。迟了近一整年的眼泪飘忽而至,像是等待一道口令,刹那间,无数感情开遍心底的荒原。身体的伤口在结痂后逐渐淡化,他会同赢了打赌的孙女分享一个秘密:年轻时,爷爷曾被猫咬了一口……但朴志训此时出现在这里,是为了咬伤他的灵魂,造成药石无医的顽疾,在每个无眠的夜晚隐隐作痛。


赖冠霖曾为朴志训的诞生感到喜悦。朴志训捧着生牛肉,一块他第一次被赠予的东西,他最喜欢的肉类,前来庆祝第一次爱慕的人的诞生。


烛火盈盈,朴志训浅色的眼底闪烁着倒映的光辉。他轻声说出一句短语,双重奏响于赖冠霖往后的每个美梦与恶梦:


“生日快乐。”

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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